每个季度末,是我们瑞康里老邻居聚会的日子。阳光映照在长林家的前楼上,喝着袅袅升腾的香茶,大伙相互探听各自父母的境况。这种心情是自然的,我们已步入老年,看着我们长大的阿姨、叔叔和伯伯现在都是耄耋老人,身体状况也是一年不如一年,按照长林的说法是:看着母亲整天吊着营养液躺在康复医院的床上,心里总有愧疚萦绕在心头,这是一笔难以偿还的回乡债啊。
长林的母亲打小从宁波乡下到上海谋生,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,弄堂里邻居都称她“老宁波”。当时我工作生活在离上海近百千米的海滨小城,每次回沪探望母亲,她总是拉住我问这问那,就像自家人一样。那年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我陪母亲回故乡绍兴的事儿,也深深地触动了老人的回乡梦,毕竟长林的母亲也60多年未回过老家了。作为知根知底的老邻居,我知道长林的打算,他是想自己退休后好好地陪老妈到宁波乡下住上一阵子,和乡邻叙叙旧。我宽慰她,长林就要退休啦,到时候您一定可以圆圆心底的回乡梦的。
那天我是在弄堂口碰见她买菜回来和她说这番话的。可她摇摇头,用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回应我,你不懂的,像我这把年纪的人,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,过去我买菜路上只要歇个两三次,现在我是停停歇歇七八次,看来我是难圆回乡梦了。
一语成谶。想不到一年后她下楼时,从楼上跌落下来被邻居急送医院检查,诊断结果是脑梗死。住院3个月后被送到康复医院至今。
我庆幸的是:那年我回上海探望母亲,邂逅隔壁的张老师,她告诉我,你母亲身体每况愈下,有时走路跌跌冲冲,前天还从亭子间旁的楼梯摔了下来,幸好没有伤筋动骨,左邻右舍都为之担惊受怕。她建议我,如果你的住房情况可以的话,是不是接老妈去休养一阵。当时我们兄妹三人成家在外,就母亲孤身一人在老房子居住,如此境况,怎能不让我们做子女的牵肠挂肚。
就这样,我陪同母亲到了小城我新迁居的家。也许是少了一日三餐的操持,也许是没有了战战兢兢地从狭窄阴暗的楼梯上下的担忧,母亲笑声多了,脸色红润了,昔日拖沓的脚步也变得一点点轻捷起来。记得来探望的舅舅和舅妈连呼“奇迹、奇迹!”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,那天,她和舅舅聊起故乡东湖、兰亭、轩亭口的秋瑾以及府山脚下旧居门外那条弯弯的小河时,是那样的神采飞扬。当晚我宣布和家人在国庆节假日陪母亲“回绍兴圆梦”时,我没有想到,年近八旬的她会激动得像孩子般拍起了双手:我可以回老家看看了!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,其实,如我母亲这一代人,对故乡浓得化不开的情结,如今我也难思量。
当年我们是在杭州转车向绍兴进发。她和车厢里几位乘客说着家乡话,还不时从小包里取出糖、话梅、山楂果一个劲儿地往乘客手里塞。是啊,少小离家老大回,沉浸在浓浓的乡音里,母亲的脸上泛着红光。在宾馆用好午餐,归心似箭的母亲横竖都劝不住,执意要去老屋看看。到了门口扬手招车,却被母亲一顿数落:“我到绍兴是来呼吸新鲜空气,不是来闻车子里空气的。”执意不肯上车,我和家人苦苦相劝,才算妥协成交——走一半,乘车一半。
我们是在府山下的车,一下车,便是问路。有位身穿蓝外套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洗菜,和母亲一搭腔,便拉着手谈起了家乡话,那热乎劲儿,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姐妹。老太太菜也不洗了,执意要陪我们到五马坊(母亲旧居)。说实在的,绍兴这几年变化挺大,母亲旧居更是楼房林立,若没有熟人引路,倒真要走冤枉路呢。老太太大概看出我们的心思,笑着说:“就譬如我们散散步嘛。”就这样,母亲和那位老太太拉着手,掏着说不完的家乡话,一路缓缓而行。到了五马坊,便是大校场了。大校场就是母亲念念叨叨儿时玩耍的故乡的代名词。如今已是新开发的居民区,五颜六色的楼房挤成一片,母亲眯着眼,数着一幢幢漂亮的楼房,对那位老太太连声道:真的不认得了。
从大校场过去是莲花桥,母亲年幼时常在桥上玩,现在变成了宽坦的柏油路。老太太笑着说:哪里还有桥,修路时早把河填了,现在你走的这路,就是过去的莲花桥啊。我笑着说,几十年了,这桥还能不变?母亲接口说,是该变了,我也变成了老太婆了。也许是母亲的叙说吸引了一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上海老太太,那身后陪伴的一群中年人,不用猜,也是陪同老人回故乡寻根的子女。两位老人满头灰白的发丝,灰白色发丝下细密的皱纹,不约而同地一遍遍抚摸着井圈,俯视井底那泛着波光的井水,诉说儿时街坊的家人陈年往事,浓浓的乡音里,是旧居门前布满青苔的石板路,是斑驳的木板床旁外婆的童谣,是田埂地头小脚丫留下的一串串脚印……母亲在故乡绍兴的5天里,我们陪同老人家游了东湖、兰亭、府山、秋瑾就义的轩亭口。当乌篷船载着母亲在鉴湖的碧水柔波里滑行,她看着船外两岸风景,不停地向我描述儿时的情景,家人和我担心她衰老的躯体,却被她一句“不累”轻轻地挡了回去。我惊叹故乡在老人心中沉甸甸神奇的分量,就像在旧居邂逅的上海老太太所言,家乡走一走,我们年轻了十岁!我信了!
记得那天从大禹陵回宾馆,恰逢电梯出故障,妻和我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登上九楼,问问老人家有无不适,母亲竟说,好像在上海家里上三楼无甚两样,嗨!真是奇了!
长林和邻居们静静地听着我当年陪母亲回故乡的叙说,眼角溢出的泪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。我知道这泪花是追悔,更是希望之光。我劝慰长林,如今医学发达,相信梦想相信奇迹,你母亲的病情一定会得到有效地控制,老人的故乡梦一定会成真。